姥爷年轻时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颇有阅历,老来时在村子里德高望重,人皆敬服。我出生时,姥爷近七十岁,等我稍长记事,他已年逾古稀,养些玩物儿是可以理解的。我想强调,姥爷不是个玩物丧志、附庸风雅的人。他文化程度不高,却经历了一生的峥嵘岁月,后面我还还会讲述他的传奇故事。在我的记忆中,姥爷对养蝈蝈最有感情。除此之外,他还养过金鱼,喂过黄鸟。但因为缺少经验,爱心不够,都没有养活长久。满缸的金鱼一只只减少,两只黄鸟也在好看的大鸟笼里相继死去,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鱼缸晾在桌角,空荡荡的鸟笼扔进了杂物间。(现在我还记得一边趴在方桌上写作业,一边看金鱼在水中游的情景。)金鱼和黄鸟都是我爹给我姥爷弄来的,从这一点上,可以看出爹对姥爷的尊敬和孝顺。我觉得爹对姥爷的感情应该很复杂,说不定包含着一些矜持和崇拜;然而事实是,姥爷倒有些看不上他这个固执刻板、孤傲文酸的女婿。——关于自己的亲人,我以后还要详写,现在还是先说我家饲养过的各种动物吧。
家禽方面,我家只喂过鸡。前面还说过鸡爱吃黑扒拉虫,小孩爱逮黑扒拉虫。我小时候,很多人家都或多或少喂几只鸡。鸡吃不了多少粮食,也不爱费力。用开水拌些玉米面,鸡就吃,烂掉的白菜帮子人不吃,剁吧剁吧扔给鸡,鸡也喜欢,把剁烂的白菜帮子掺在拌玉米面里,鸡就更爱吃。如果把鸡圈在圈里养,就要多喂些食料。如果散养,鸡就有自由,自己四处觅食。它们信步出了大门,走街串巷,或者来到田间地头,用爪子刨土,找出各种掩埋在土下的虫子吃。以这种方式散养的鸡,就给主人省下不少粮食。但是你放心,鸡也认识家,就算白天它去各处溜达,找虫子吃,天黑时它也知道回家。不像没心没肺的小孩,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不知道回家,非要他娘扯破了嗓子喊。“龙龙!龙龙!”天一近黄昏,不用人喊叫,鸡就自己回家、上窝睡觉了,它害怕自己被黄鼠狼叼走。“鸡栖于埘,牛羊下来。”鸡窝一般垒在院角,如果可能,就离北房近一些。北房里有人动静儿,狸子、黄鼬(黄鼠狼)等偷鸡贼,不敢太放肆。半夜里,睡醒的人听见鸡窝里“咯咯嘎嘎”不安生,拿手电筒经着窗子照一照鸡窝门口,喊一声“吓,滚蛋!”长尾巴的偷鸡贼就吓跑了。大多数人家都会给鸡垒个正经窝,天黑前,鸡都进窝了,主人趴在鸡窝门口点个数,然后就拿几块砖,把窝门堵住。鸡跑不出,狸子黄鼬也进不去。这叫“堵鸡窝”。农村里有句顺口溜的,算是儿歌吧,就是这么说的(没听人唱过,只是听老人、小孩都这样叽里咕噜地念出来):
小小子儿,坐门堆儿,哭哭啼啼要媳妇儿。要媳妇儿干嘛?堵鸡窝儿,端尿盆儿,嘁哩喀喳上大门儿。
从这套村人尽知的顺口溜,我们就知道一个“小小子儿”要娶媳妇儿的三大理由了——“堵鸡窝”竟然是第一条儿!可见喂鸡在传统的农村生活中有多么重要。
还想补充一点,有极少的人家没有垒鸡窝,一近傍晚,鸡就飞到了小院中的树杈上去睡觉。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的时候,感觉说不出的有趣,以至于自己偷着笑。
家里吃的鸡蛋,几乎都是自家的鸡下的。我小时候,村人们很少买鸡蛋,也鲜有养鸡场,少有批发鸡蛋的生意人。自家喂的鸡下了蛋,就搁在一个小盆儿里,或者笸箩里,攒着。要待亲请客,才拿出来吃。那时候,村里人的生活水平没有现在高,对他们来说,鸡蛋是稀罕物,是好东西,可不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,更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。我还记得自己五六岁时,看娘给爹煎鸡蛋的情境。爹的身体不好,一到农忙或受了大累,身体和神经就都容易垮掉。他生了病,吃不下东西,只管躺在土炕上睡个昏天黑地。这时候娘就拿出一个鸡蛋,给他用油煎了吃,算是对病人身心的照护。因为只有一颗蛋,根本用不着坐锅。娘拿着一个盛饭勺儿,蹲在煤球炉的炉眼儿上,往勺里倒一洼儿炒菜油——不知道是什么油,反正不是“金龙鱼”、不是“调和油”——等油热了,娘把鸡蛋敲碎,打在勺底。油水四处迸溅,冒一股儿白烟,吱吱啦啦一阵轻响,油香就从勺里蹿出来。不到一分钟,荷包蛋就煎好了。娘在那里煎蛋,我就蹲在旁边看,看也是一种享受。其实,我也想吃荷包蛋,但是想到自己没生病,没有吃鸡蛋的理由,就默不作声。娘却看着勺里的蛋,对我说:“你爹又病啦……”有时候,娘给爹煎完一个蛋,又问我想不想吃,我就点点头,娘就又拿出一个鸡蛋,还是用那个勺子,用那个炉眼儿,煎了给我吃。现在我回想一下,只记得娘煎过一颗蛋、两颗蛋,从没记得她煎过第三颗蛋。娘从来没有给自己煎过荷包蛋吃。现在想到这些,我的眼睛还是发胀,胸口还是发热。尽管娘有许多缺点,无意中给我那颗幼弱的心灵,添加了许多伤害,但是一想到煎蛋这件事,我还是被她曾给过我的、淳朴的母爱,深深打动。
周舟给我讲过她母亲小时候吃鸡蛋的故事。周舟的姥爷子女多,周舟的母亲有许多弟兄姐妹。每到吃饭的时候,一家人围在饭桌周匝儿,严严实实、密不透风。桌子中央放了一盘韭菜炒鸡蛋,一盘子全是韭菜,鸡蛋就放了一个,坐落在盘子的正中央。那些孩子们的眼睛,紧紧盯着盘子中央的鸡蛋,手里的筷子,却只能夹鸡蛋旁边的韭菜,想去夹鸡蛋,筷子还没伸到地儿,就都缩了回来。有资格伸筷子夹鸡蛋的,就只有周舟的姥爷一个人,到最后,那个盘踞中央的鸡蛋全被他吃了……
周舟说,她的母亲从小到老吃了很多苦。我躺在周舟的怀抱里听她讲自己和自己母亲的故事。听到感人的地方,我就面作严肃状,亲亲她的小嘴儿。我知道,周舟长这么大,她也吃了不少苦。
缺少鸡蛋吃的年代好像已经过去了。现在,村子里自家养鸡的家庭已经不多。小镇上,集市里,村中小卖部,到处都有大量的鸡蛋在出售。这些鸡蛋来自养鸡场。农村里的养鸡场越来越多,三个村子能有五个养鸡场,每个养鸡场里都有成千上万只鸡。这些鸡挤挤插插住在大型鸡舍的笼子里,居住密度极大,一年天不见阳光,天天被电灯照射,每天都在吃专用饲料,每天都在下蛋,每天都在增肥,每天都在等待着人们把它们的蛋捡去卖钱,等待着人们把它们宰掉吃肉。它们被分别叫做蛋鸡和肉鸡。
我小时候,鸡是不分蛋鸡和肉鸡的,只分公鸡和母鸡。公鸡的羽毛色彩鲜艳,平时的任务是打鸣儿、“压蛋儿”。压蛋儿是指公鸡趴在母鸡的身上,以身体的某些部位,进行某系列动作,最终获得某种快感。总之就是公鸡欺负母鸡,令母鸡“唧唧嘎嘎”、花枝乱颤,又逃脱不掉、好不难受。据说没被压过的母鸡也下蛋,下的蛋也能吃,但是这种蛋孵不出小鸡来。而经公鸡压过的母鸡所下的蛋,蛋清里有一星鲜红的血丝,这样的蛋就能孵出小鸡了。看来为了鸡类的繁衍,公鸡也是不可或缺的。母鸡呢,最大的贡献就是为人类下蛋。每天傍晚,主人从自家母鸡的“下蛋窝”里,掏出两三个、三四个鸡蛋,那可是很开心的一件事。母鸡有专门的“下蛋窝”。和睡觉的住窝是两回事。下蛋窝大都修在北房厅门的左右两侧,是两间小龛,由墙壁掏空所得,上修小檐,遮蔽风雨。这两个母鸡下蛋的专用窝,悬在墙壁外面的半空,像两个佛龛。在过年或中秋时,也可用来烧香上供,香炉和红烛就放在小龛的下沿儿。如果在平时,只在龛内铺上麦秸或干草,母鸡感觉自己要下蛋了,就跳进这个龛窝里来,卧在秸草上,慢慢运气,把小宝宝拉出来。几分钟屏气凝神之后,鸡蛋已经从屁股拉出,母鸡就欣喜若狂,从窝里跳出来,“咯咯咯哒,咯咯咯哒”,乱叫一通。不知是向主人邀功,还是排泄的快感使然。这两个龛,又叫“鸡龛”。
有些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的事情,我还是想在这里说一说,免得后人不知,怪罪我没讲。现在的鸡蛋,大多来自养鸡场,实在是没有从前的家鸡下的蛋吃起来香。而且现在的鸡肉,同样也是来自养鸡场,同样是没有从前自家喂的鸡吃起来香。原因其实很简单,现今养鸡场里的鸡的生活,比从前家鸡的生活,条件差了许多——这当然只是指精神和体魄方面,不是指口腹享受方面。我猜,养鸡场里的鸡所吃的饲料,口味一定比从前的家鸡吃的白菜帮子、玉米面、黑扒拉虫,强好些,而且分量充足,不但挨不着饿,还能吃撑了。这是说鸡场里的鸡比家鸡吃得香、吃得饱。但是家鸡也有优越的地方,它可以捉虫子、领略乡野风景,心情好,可以散步,偶尔还来个“鸡飞”(没有狗跳),身体健康。与之相比,鸡场里的鸡就差多了,它们几乎完全不能走动,根本不能捉虫子、看风景,更不能做游戏,居住空间十分拥挤,因而心情很抑郁,身体极度虚胖。如此一来,它们的蛋就不好吃,肉也不香。对于人来说呢,有一弊就有一利,尽管鸡和蛋的味道不如从前了,营养不如从前了,可是工厂化的饲养方式,也大大提高了产量和效率。如此一来,人们就不用为了吃不上鸡蛋而伤心,也不用为了吃不上烧鸡而难过。鸡吃饲料把自己吃胖了,人又吃鸡把自己吃胖了。
鸡吃饲料的时候口感好极了,人们吃鸡的时候,口感却越来越差;尽管人们认为自己嘴里吃的是鸡,却真不知道鸡的嘴里吃进去的是什么样的饲料……
猪的情况,如出一辙,它们也不再住在村民的猪圈里,都搬到养猪场的新居去了。